当前位置: 主页>团委>师生随笔>

   扫描二维码分享

我一直努力不让花凋落

时间:2017-03-01 16:57来源:团委 作者:转载:吴晓祈 点击:
作者 哲人之石 一 生命首先是悲剧。一定没有羽化这回事,滴翠的青山,是我们唯一的归路 每次读黛玉葬花一节,心中最柔软的部分都会被触动。童年的夜雨春阑,少年的纯真情怀,犹如昨梦的爱情,都在这一瞬密匝匝涌上心头。若是在室内,我会闭目,一唱三叹。若是在室外,我
 

作者  哲人之石

    生命首先是悲剧。一定没有羽化这回事,滴翠的青山,是我们唯一的归路……

    每次读黛玉葬花一节,心中最柔软的部分都会被触动。童年的夜雨春阑,少年的纯真情怀,犹如昨梦的爱情,都在这一瞬密匝匝涌上心头。若是在室内,我会闭目,一唱三叹。若是在室外,我便极目远眺,挣力与造化沟通,拟想尘网之外,到底有何物。我需要捕捉一种情绪,籍以润泽干涩的眼睛。这情绪是经验中最可宝贵者:生命的幻灭感。

 这幻灭感不仅哭倒了山坡的宝玉,相信每一个读者也都有。在宝玉,它引发的是一个思想者对于生命、存在和时间的巨大迷茫和追问:我是谁?何处来?何处去?如果一切没有意义,造我作甚?这几乎是个无从把握的思想黑洞,一种暴虐无痕的巨大悲哀,被它挟持,由不得宝玉不痛心疾首。在我,它先就带来一种缠绵悱恻而又飘然远引的审美体验。后来,这美感领会得久了深了,一种现实的疏离感就由衷而生。于是小心地努力,试着摆脱对符号系统的依赖,并有意模糊主体与对象,艺术与生活之间的传统界限,将二者纠结于一种称为“人物命运”的共同遭遇中,最后将自己幻化为某个可能的角色。是种完全由“我”作主的阅读实践。这读法也许过头了,可是,为什么不呢?实在的,一部用十年血泪凝成的伟大小说,除了真情真性,我找不出别的方式可以去依偎她。她是超越真实的真实,那里有人性最美最真的部分,而身处物化时代,我们的生活总是不小心就假了丑了。更重要的是,我们活在一本更大的书里,你怎样读决定了你怎样写。

  回到黛玉。黛玉的美无以复加,无法言说,她是美的化身。然而这种美总是柔弱的。面对她,我想谁都不忍心固守一个阅读者的传统身份,游离在文本之外,作冷酷的审美。落花在黛玉眼中,黛玉在我眼中,因为柔弱和幻灭而获得生命,并悄悄潜入血脉,积淀成情结。《葬花吟》读到最后,一朝春尽红颜老,花落人亡两不知,萦绕缠结,此身此际分不清书里书外了。当此时,唯觉生命楚楚可怜,青春是唯一的不幸,恨不能随风而去,乘化以归。心中,如浮士德对着瞬间呼喊:你真美啊,请你停留。当此刻,认定美是纯粹,死何惧哉!生命戛止于青春,反倒保全了一段辉煌。——张爱玲谓“三恨红楼梦未完”,完成又怎样呢,那不过是美-女儿的大毁灭,千古的悲愤罢了。且书外的红楼故事一直都在继续:那些毁灭女儿的异质力量数千年来亘古如斯,绵延难绝,无数的香销玉陨充斥着男权两字的注解。我不是作家或批评家,不要后四十回!
     一个沦落人间的世外仙姝,风露清愁;一个彻底的唯美主义者,洁癖,精致;一个将灵性、才情发挥到极致的天才诗人,过于敏锐。这就是最初读到的黛玉了。她的纯粹和羸弱总让我有种错觉:人不要身体也能活着。

  春天,每当湘帘风细,碧窗人静,这位“情无所治,志无所求”的贵族小姐总要蠲一些闲愁给那入户飞花,度寮斜辉。及至花事阑珊,眼见“姹紫嫣红开遍,似这般都付与断壁残垣”,联想到时序迁流,生命速朽,她便再也禁不住涕泗滂沱了。
     此处,曹雪芹可谓大笔淋漓,下足了功夫。我自信还是个紧跟时代、坚硬、冷漠、视眼泪为煽情的臭男人,但读到这却无法不动情。
    此情谓何?“睹木而兴叹,代有之矣。”这情是“此在”的人永远的叹息:生命等似空花,她不过是我们与时间签定的不平等的临时合约;荣辱兴衰如梦似幻,那不过是一切的身体和事物在时间代言人死亡的统筹安排下,奔向虚无。

    在生与死之间有个令人绝望的矛盾空间,哲学、宗教和艺术便栖身其间。为了敉平这矛盾,三者创设了许多伟大的谎言或转义,比如上帝、不朽、爱。马克思:“死亡是不朽的本原。”让凯列维奇:“爱情、自由、上帝比死亡更强。”而《牡丹亭》里的杜丽娘,则用死而复生完美地诠释了什么是“爱情比死亡更强大”。是的,只要你信,爱和信仰足可粉饰死的丑陋,隔绝死的黑暗,抵抗死的强悍,抚慰我们虚冷的人生。

    然而,企图将死亡溶解在他物或抽象法则里,赋予死亡以诗意或形而上的意义,这是要冒很大的风险的,曹雪芹放弃了这种努力。他冷静客观地向读者呈现着死的本相:死就是死,它既抽象空洞,又真实具体;它是枵腹的巨兽,无情、暴戾、狰狞地噬走一切,哪怕鲜妍如花朵,美好如黛玉;它是凋谢,破灭,归零;它拿走你一度认为值得追求与拥有的东西,而最残忍的是,它切断你与挚爱之间的所有联系:从你爱的人手里拿走你或者从你手里拿走你爱的人。

    在死亡面前,曹雪芹是绝望的。“天尽头,何处有香丘?”彼岸是灵魂的皈依之处、庇护之所,但是它太虚无缥缈了,无人可以确证它的存在。该如何是好啊,此生只是临时的寄托和感受,而来生终究是不可把捉的虚妄,曹雪芹让黛玉和宝玉,这双多情敏感的人儿,面对死的无奈与生的荒诞无解,一个悲泣,一个痛哭,一个为逝去,一个为虚无。——也许,他写葬花这段时,是边哭边写的。

    一直到最后,曹雪芹也没有为这绝望找到好的出路或解决方案。“白茫茫大地真干净”,他让女儿们一个个渐次死去,这是在用更大的死亡对抗小的死亡。他让宝玉悬崖撒手遁入空门,这是在用更大的虚无对抗小的虚无。其实,宝玉并不喜欢和尚,对一个有着热烈情怀的人来说,佛门决不会是他的主动选择。而且,佛家的空,本质上是一种把生异质化为死的语义转换手段,所以,宝玉的出家与其说是万念俱灰之后合乎人生剧情的逃避,不如说是不甘心、不情愿、违背本性的自我埋葬。

与死亡和虚无对立的不是生和希望,不是奋斗和超越,而是死和虚无本身。这便是绝望,《红楼梦》冷彻骨髓的地方。

    所以,在《红楼梦》那里,你读不到希望和超越。——这也是很多人对它不屑一顾的原因所在。

    所以,《红楼梦》积极的一面,是一个意义再生成的过程,它有赖于读者的主动建构。

    所以,只要你愿意,你可以从黛玉葬花的哀婉悲戚中翻转出一片“照破山河万物”、照亮“主体的黑暗”的阳光。这片阳光,我称之为:向着黛玉存在。

    上帝被启蒙主义罢黜以后,人成为了孤儿,只能返回自身,为自己立法,为自己立命,在成己中实现意义。比如尼采,早期的他企图通过复兴酒神精神来抵抗虚无主义的侵蚀,在他看来,世界只有作为艺术或审美现象才有存在的理由,人要艺术(酒神艺术)地活着才能回归存在母腹。尼采有句名言“成为你自己”,他的酒神救世方略简单说就是:成为美的自己。与尼采的美学主张相似,向着黛玉存在,首先就是向美存在、成为美的存在。当然,这里的美,与主客二元模式下的知识论(美学)立场无关,而是一种生存方式。?是的,就是黛玉的方式。

以黛玉的方式活着会怎样呢?你会用全部的身心去感怀一朵花的凋零。这是一份高度温柔的关系,在这关系中,你听得见花瓣落在心上的声音,它与你的叹息有着同样的频率;你忧伤满怀,柔情似水,仿佛成为存在的一部分或者存在成为你的一部分。重要的是,你发现了自己,原来人的感受越细腻,他的生命就越鲜活、丰富、成熟;未哭过长夜的人,不足以语人生,没有为凋谢感怀过,生命都是轻的。想想吧,有多少人,年纪轻轻就槁木死灰,情感的触须蜕化萎缩,但嘴里却嚷嚷着诗和远方。你也发现了美,原来人是经由感伤、忧郁、感动、细腻、沉静才进入美的世界;在美的世界里,你像花朵一样展开,迎向真实的自己。

    酒神救世主义是诗人尼采为世界奉献的激情浪漫的生存主张,但它因其对理性的反拨而难以践行。海德格尔认为尼采关注的对象依旧是存在者而非存在,算不上真正的存在主义,他提出了自己的生存论哲学:生的本质是向死存在,人的本质是能在,是能在或可能性将人从日常的沉沦中救拔出来。然而,可能性是中性的,它不涉及,也不承诺道德。向着可能性存在,这里面隐藏着某种道德的风险,比如,一个屌丝可能把西门庆当作他全部的可能性,他人生的奋斗目标。的确,人应该勇敢去追求自己的理想,在超越中实现自我,但是,怎样去追求才是对的呢?不择手段可以吗?

    向着黛玉存在回答了这个问题。《葬花吟》里有句诗“质本洁来还洁去”,堪称全诗的文眼,它把黛玉从感时伤逝的纤弱中拔擢出来,赋予其某种超越性:在黛玉的心里,花非花,它是“绿叶清词的本质”,至善至美至纯至坚。如果把花比做人,那么黛玉葬花追求的不是行为艺术或名士风范,而是人的本质的持存:表面上,黛玉是在担心、害怕外面的污水糟蹋了那些落花,实际上,她是在控诉浊世对人的本质的污染,是在抵抗人的异化(由珍珠变成鱼眼睛);表面上,她在掩埋花朵的躯体,实际上,她是在保护、培育人的最宝贵最本真的东西。这个世界被许多事物所攻陷,一朵花谢了,它就真的谢了,但是在黛玉的心里,花朵持续绽放。——庞德说:“我一直努力不让花凋落。”这句话是对黛玉葬花最好的诠释。

    黛玉是这样一个女孩:她身体柔弱,但内心却无比强大,风骨崚嶒,绝不向苟且与犬儒低头。而这份强大来自于她对本质的坚贞信仰。所以,向着黛玉存在,其另一个重要内涵是:向着本质存在。这个本质是人性的完满状态,一个将现实性与可能性,实然与应然统一起来的奇妙综合体;它先于人的存在和能在,人要做的就是守住它。守住了,人就能获得自由:人们总说可能性的实现就是自由,但有时候,真正的自由是灵魂的自由,而本质正是灵魂的安顿之所。倘若丧失了它,人在杼轴未来的时候,或者以肉体空间的扩张为目的,或者将手段凌驾于目的之上,其结果,不仅不能造就、成就、实现自己,反而将自己引入局限、黑暗、苦难甚至罪恶之中。

    当柔弱的黛玉将葬花升华为灵魂的仪式,她便不再是那个读者眼里楚楚可怜的问题女孩,而是更大的人生问题的答案。

    我常常想,生而为一个中国人真是幸运:有《红楼梦》可读,能体验《葬花吟》的伤感唯美,关键是,精神世界里有黛玉存在。

 

(责任编辑:朱捍卫)
更多


------分隔线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